丁立人（右）在比赛中 新华社发
丁立人 新华社发
文/羊城晚报记者 赵亮晨
4月的最后一天，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冬季花园的玻璃穹顶之下，2023年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进行到第18局。俄罗斯名将涅波姆尼亚奇反复审视局面，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沮丧地选择了停钟认输。这时，他对面的中国国际象棋特级大师丁立人将手中的棋轻轻甩开，扶着额头，泪水难以抑制地淌落。丁立人没有忘记和涅波握手致意，但他依然像被棋台定住了，久久无法起身。
这一刻，这个来自温州的30岁青年终于成为1886年现代国际象棋第一位世界冠军诞生迄今的第17位“世界棋王”，也是第一位来自中国的“世界棋王”。
这一路，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为漫长。
绝处逢生的“候选人”
比起其他项目，国际象棋的“世界冠军”头衔非常稀罕。原因在于，其他竞技项目大多有各种各样的世界大赛，这些大赛产生的冠军头衔都可以被称为“世界冠军”，但国际象棋的“世界棋王”头衔，却只能通过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这一项赛事方能产生。
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一般是由一位挑战者来挑战现役“世界棋王”。而挑战者的资格，则还要通过候选人赛来产生。候选人赛的资格同样需要选手通过各种资格赛来打拼。
而我们的主角丁立人，原本就连候选人赛都打不上。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因各种原因错过了多个资格赛，结果候选人赛八个参赛名额出炉，他榜上无名，当时他的等级分排在世界第二。丁立人的缺席被世界棋坛视为一大憾事。
就在候选人赛开始前不久，转机出现了：知名棋手卡尔亚金因为发表争议言论，被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取消了参赛资格。按照规则，丁立人可以作为未能参赛的选手中等级分最高的选手递补参赛。虽然获得了递补资格，但丁立人因近期比赛数量太少，还需要在一个月内下满20盘棋才能够令自己的“活跃度”达标。那段时间，他几乎是夜以继日地下棋，最终只用了两周时间就完成了任务。
丁立人的苦旅只是刚刚开始。因为准备时间过于仓促，他直到候选人赛的前一晚才到达位于马德里的赛地，而且是孤身一人——他的团队留在国内，只能远程支援。而参赛的高手们绝大多数都有自己的“智囊团”在现场帮助备战，对不同的对手进行有针对性的准备。
疲劳和落单让丁立人在第一循环表现低迷。他在首轮败给了涅波，接着又连和七场，一胜难求。在只有冠军才能够获得挑战资格的候选人赛，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提前退出了竞争。“他的参赛条件确实太艰苦了。”现场评论员这样感慨道。
第二循环丁立人找回了状态，他获得了三连胜，迎头赶上。比赛来到最后一轮，涅波提前获得了冠军，丁立人必须击败当时排在第二名的劲敌、美籍日裔国际特级大师中村光，才能反超获得第二名。赛前，根据人工智能的预测，丁立人的胜率不到1%，但到了比赛中，中村光想尽办法求和，却被丁立人一一“堵死”，只能认输。
丁立人拿到了候选人赛的亚军，一块世人眼中的“鸡肋”，这个亚军意味着他距离挑战世界冠军差之毫厘。
但新的机会不期而至。在候选人赛结束后不久，当时的“世界棋王”、已经连续四次卫冕、统治国际象棋十年之久的挪威棋手马格努斯·卡尔森突然宣布，自己将不再寻求卫冕。到了10月，在卡尔森因为怀疑同一个对手尼曼利用人工智能作弊而连续退赛之后，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终于确认：由候选人赛的冠亚军涅波和丁立人，决出新一任的“世界棋王”！
扛住压力的“大心脏”
按照世界冠军赛的赛制，首先要进行14轮慢棋，赢一轮得1分，平一轮得0.5分，先得到7.5分者夺冠。
相比起万事俱备的涅波，丁立人看起来有点单薄：团队是仓促组建的；没有找翻译，而是自己用英语交流；他甚至没有带顶级棋手参赛备战必带的超级计算机。而且，涅波此前已经有过一次世界冠军赛的经验，丁立人还是首次参赛。
14轮慢棋中，他三次落后又三次扳平，大比分一共落后了8轮之久。
中国国际象棋男队教练徐俊回忆道：“第七盘棋丁立人本来有不错的机会，但没有控制好行棋时间而遗憾告负。第八盘棋，又是在优势局面下被对手逼和。在总比分落后的情况下接连错失胜机对他打击很大。”
但是，逆境中的丁立人显示出出色的抗压能力。第12场，局面优势的涅波终于没有顶住被追赶的巨大压力从而被丁立人逆转，大比分也就此来到了6比6。第14轮，在一盘持续6小时33分钟、90回合的马拉松大战之后，双方大比分7比7战平，比赛不得不进入四轮快棋加赛。
前三轮加赛，两人又全部战和，如果第四轮再和，比赛就会进入2盘超快棋加赛——这是涅波的优势，他在此前的超快棋比赛中对丁立人是4胜1负。涅波在第四轮想方设法寻找和棋的机会，但丁立人却在自己时间落后的情况下拒绝和棋，不断地寻找战机。在如此沉稳的对手面前，涅波成了先崩溃的那一个，于是也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上天给有准备的人建起了一座桥，桥的名字叫“偶然”。
从频频错过资格赛，到递补进入候选人赛；从候选人赛的低开高走夺亚军，到亚军意外递补获得世界冠军赛资格；三度落后三度追平，每每命悬一线，却总能起死回生。这一路丁立人获得了不少运气的眷顾，但他没有浪费每一个看似不是机会的机会，最终证明了“幸运女神更青睐有准备的人”。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非常艰难的比赛，现在，我终于感到放松了。”丁立人说。
中国国象的“满贯梦”
丁立人1992年10月出生于浙江温州。温州有着“国际象棋之城”的美誉，这里曾涌现出“世界棋后”诸宸和国际象棋特级大师叶荣光。7岁夺得全国冠军的丁立人早早就展露出过人的象棋天赋，他的棋风不急不躁，职业生涯也稳步前进，不断创造新的纪录——他是首位突破2800分的中国棋手，创造过100盘慢棋不败的世界纪录，还曾经击败过“世界棋王”卡尔森。
丁立人在2018年和2020年两度凭借世界杯亚军晋级候选人赛，分别获得第四名和第六名。虽然成绩并不理想，但这两次参赛经历，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了冲击“世界棋王”挑战权的种子。
加冕“世界棋王”，丁立人完成了一次漫长的征程，而中国国际象棋也实现了一个长达30多年的梦想：通过“四步走”，夺得国际象棋领域所有项目的世界冠军。
1986年，国象国家集训队成立。两年后，时任国象国家集训队领导小组组长的棋界名宿陈祖德提出了“四步走”的具体设想：先夺得女子个人世界冠军，再冲击女子团体世界冠军，接着是男子团队进入世界赛前列，最后夺得男子个人世界好名次。
1991年，谢军在自己20岁的最后一天击败齐布尔达尼泽，中国棋手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史册。此后，谢军不但四度加冕“世界棋后”，诸宸、许昱华、侯逸凡、谭中怡、居文君也相继夺冠，帮助中国女棋手14次夺得女子个人世界冠军。在上个月结束的女子世界冠军候选人赛上，雷挺婕击败谭中怡，将挑战现任“世界棋后”居文君——这已是国象历史上的第四次“棋后战中国德比”，下一位“世界棋后”，仍将是一位中国选手。
谢军夺得个人首个世界冠军之后，“四步走”战略也正式细化确立，两项男子世界冠军也作为目标写入战略之中。
1998年奥赛，由谢军、诸宸、王频、王蕾组成的中国女队在13轮、39盘比赛中仅输了一盘，提前一轮锁定冠军，完成了“第二步”，并就此开启了女队四连冠的历程。虽然此后经历了一段青黄不接的时光，但在2016年，中国女队重夺了阔别12年的奥赛冠军。
一直扮演着“女队陪练”角色的中国男队，随着“人才池”变大，年轻选手迅速涌现，也逐渐迎来了破冰的时刻。2005年和2006年连续两届奥赛，中国男队连续夺得亚军。事不过三，2014年，丁立人、余泱漪、韦奕这“90后三驾马车”以及王玥组成的中国男队，在挪威特罗姆瑟奥赛上以8胜3平的不败战绩首度问鼎，打破了欧美选手在男子奥赛上长达87年的垄断纪录，并在2018年再度夺冠。
在中国男队连夺世界团体冠军的征程上，丁立人以主力身份多次贡献关键性胜局。2017年，时任中国国际象棋队总教练的叶江川表示：“男子团体夺得世界冠军后，下一步就是冲击男子个人世界冠军。快的话，可能5年就冲出来了。”
叶江川“估”得很准。随着如今丁立人加冕，中国国象人35年的“四步走”战略终于大功告成，世界冠军“大满贯”的最后一块拼图也圆满填上，中国国象成了世界仅有的三个完成过这一伟业的超级强队之一。
三十年的光阴弹指即过，昔日的“小兵”一次次来到对手的底线，“兵升变”成了“皇后”。从当年的刘文哲、戚惊萱，到谢军、叶江川、徐俊，再到如今的侯逸凡、居文君、丁立人，一代代国手们从未停止勇攀高峰的步伐。与此同时，中国国象不断夯实金字塔基，扩大人才基础，才有了顶尖人才的不断涌现，才有了国象事业的薪火相传。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丁立人的这趟无比崎岖、一波三折的夺冠之旅，恰也是中国国象这三十年发展的缩影写照。20多年前，年幼的丁立人在现场观摩了谢军的棋赛后，坚定了成为顶级棋手的梦想。如今，又将有无数青少年将因为丁立人的夺冠，就此埋下走进国际象棋世界的种子。
来源： 羊城晚报